山村年事(三則)
年飯
大年三十,村道上行人的腳步逐漸稀松,包裹在群山中的村莊卻開始沸騰起來。家豬的嚎叫、雞鴨的悲鳴、大人的吆喝、孩童的嘻笑……各種聲音交織成一曲山村交響樂。家里的年夜飯就在這種旋律的伴奏下張羅開來。
臘月二十八之前,大都數(shù)人已經(jīng)從外面趕回了老家,昔日寂廖的村莊,也迎來了它一年之中最隆重的時段。遠道而歸的游子是顧不上休整的,或許在這個時候壓根就感覺不到疲憊,一路的倦意,在母親迎候的目光里傾刻間便融化成水。放下行囊,把為父母準(zhǔn)備的新衣新鞋、糕點補品之類捧上案頭,再也顧不上其他,他們一頭便扎進了廚房,或是菜地里、豬圈里,忙活起來,仿佛要把一年來對父母的牽掛和心疼,在這頓年夜飯里全部補上。
雞野魚肉和釀豆腐,是年夜飯不可或缺的菜肴,且所有的物什必須要新鮮。黃豆是前一天就早早浸好的,卻非得等到當(dāng)日才磨來做現(xiàn)成的豆腐。天尚未亮,父親幾個便起了床,架起磨盤,開始忙碌起來。磨盤飛轉(zhuǎn),發(fā)出吱呀吱呀的聲音,把我和弟弟從夢中驚醒。等我從床上爬起來,磨豆腐的程序往往早就結(jié)束了,鮮嫩的豆汁也已經(jīng)在大鍋里翻騰,飄出誘人的香味來。這時,外邊突然就傳來一陣驚心動魄的聲響,那是爺爺在殺豬。爺爺是村里僅有的幾個屠戶之一,殺豬是絕活。年幼的我通常是不讓近身去看殺豬,于是只能躲在廚房內(nèi),豎起耳朵聽豬的慘叫以及掙扎的響動。等到一切安靜下來,我惴惴地走出屋外,肥白的豬已經(jīng)四腳朝天掛在一個門板上,爺爺操著一把雪亮的刀正在剖膛,滿地的血水映紅了一片泥地,這種情景,我卻沒有感到多少懼意,反倒覺得充滿了年的喜慶。
男人們在忙乎著宰豬殺禽磨豆腐,家里的女人也沒有閑著。年邁的奶奶耕著背清理櫥柜,洗刷碗筷,母親和未出嫁的姑姑則在河邊清洗蔬菜,把殺好的雞鴨拿去剔毛。女人收拾好這些,便開始圍坐在廚房剁肉切菜。此時,我們兄弟幾個終于也有了干活的份兒,在二叔的帶領(lǐng)下,包起了釀豆腐。我們也只是湊個興,干不踏實,不是肉餡擠破了豆腐皮,就是把大人釀好的豆腐碰掉到了地上,折騰幾回,二叔就把我們趕回了屋。
家里的年夜飯,掌廚師傅由我父親和大叔兩人同時擔(dān)當(dāng)。父親主大菜,大叔炒小菜。大魚大肉之類,由父親蒸煮,小碟拼盤,大叔來烹調(diào)。倆人均是廚事好手,做出的菜肴色味絕佳。母親平日里是廚房的主持,這個當(dāng)兒卻只有作壁上觀的份了。拿父親的話來說,女人忙碌了一年,最后一天就好生歇口氣,讓男人來伺弄一回。其實,父親這話是特意說與母親聽來暖耳的。論烹炒的身手,父親遠勝過母親,平日里家里有貴客,父親必要親自下廚,年夜飯這么厚重的宴席,父親怎肯離了灶臺?
我家的年夜飯,開席的爆竹在村里總是響在最后。這頓年飯,是一年來家人唯一大團圓的飯局。父親幾個對這頓飯看得很重,菜單是經(jīng)過斟酌仔細,再用紅紙列好的,吃什么菜,菜怎樣做,喝什么酒,這些都一絲不茍地細究過。年夜飯做得極為細致,時間也延續(xù)得極長,要待到天近黑時,才能完成廚房所有的工序。
隨著一陣清脆的爆竹響徹山村,我家的年夜飯終于開席了。畢恭畢敬地把爺爺奶奶扶到上席,父親幾兄弟分列左右,安坐好。第一杯酒是敬爺爺?shù)?,大家起身端杯,恭敬地祝賀安康,然后一飲而盡。接下來,宴席在一聲聲祝詞中濃烈進行。年夜飯的準(zhǔn)備和烹制過程雖然漫長,卻還顯得平靜。但年夜飯的宴席,卻最終要在一片淚花里散去。酒飲至七八分,大家的情緒突然就象河堤決了口,噴涌而出。最先失控的,總是省城的二叔,他單獨敬了爺爺?shù)木?,總要端了杯來敬我父親和母親,一句“我遠在他鄉(xiāng),照顧不到老父,家里的事就仰仗兄長費心了”,叔叔的淚就再也止不住,如雨而下。二叔話一出口,同在省城的大叔也便哽咽失聲,爺爺?shù)难廴﹄S著潮紅起來。身為長兄的父親此時便要大聲教訓(xùn),今天過年,大家要高興,高興哪,大家來開心地喝一杯。于是,二叔大叔擦了眼淚,端杯再飲。年夜飯就在這淚花和笑聲里交替進行,直至夜深。
祭祖
祭祖先的儀式作為過年的盛禮之一,足以說明這項活動在客家山村人生活中的份量。對祖先的膜拜在國內(nèi)是一貫習(xí)俗,但正兒八經(jīng)列為年事的主要程序,且擺在除夕過后、大年初一頭件大事的位置,并不多見。
正月初一是不容懶睡的。一年之計在于春,一載富貴在于頭,無論小孩大人,初一睡懶覺最為忌諱。無論貪看春節(jié)聯(lián)歡晚會到凌晨的疲憊如何不堪,天剛蒙蒙亮,我就被母親從床上拽起。迎新的爆竹早就已經(jīng)燃過,母親早就燒好了一鍋熱茶,奶奶在院里清掃爆竹灰燼,爺爺和父親幾個家里的男人則在里屋整理祭祀物品,準(zhǔn)備出門了。
祭祖是個嚴(yán)肅的事情,一般由家里的男人前往,態(tài)度需極為虔誠。出門之前,男人在家里仔細打理行裝,刮干凈胡須,穿上早就準(zhǔn)備好的新衣新褲,甚至要梳好頭發(fā)。爺爺輩份最高,是村里的“長者公”,祭祖時必須第一個入場,其他人才肯隨從。每年的這個時候,爺爺?shù)谋砬轱@得很是肅穆,他定要穿上一件面料上好的呢大衣,親自提著最為重要的祭品上路。兒時的我,對這種形式的活動很是不解,看著爺爺在家里細細地擺弄那些祭品,甚至要偷笑失聲。這顯然是對祖先的不恭,爺爺用嚴(yán)厲的目光制止我的無理,若不是大年初一忌發(fā)脾氣,想必性子暴躁的爺爺一定會對我大聲喝斥。
祭祖儀式在村莊的祠堂里進行。待到爺爺來到祠堂大廳前,院外已經(jīng)圍了一圈男人。簡單招呼一陣,爺爺便率先走進了大廳,其他的男人自覺按照輩份的大小,隨后魚貫而入。來到神臺前,爺爺先是恭恭敬敬朝神像壁畫深鞠躬,然后點燃了兩柄碩大的紅燭,安放在神臺的兩側(cè),接著把帶來的肉塊、雞蛋、水酒、蘋果等祭品一一擺上神臺。一切安置妥當(dāng),爺爺從布袋里取出神香,吩咐一旁的父親準(zhǔn)保好爆竹,第一個正式開始祭祀儀式。祭祀的整個過程并不復(fù)雜,由爺爺燃起九根神香,先對著神壇上的祖先靈位禮拜三下,然后再朝拜四方。爺爺起身的剎那,父親便迅速點燃帶來的爆竹。爺爺拜畢,其他的男人也開始輪著上前禮拜鳴爆。一時間,整個祠堂里煙霧彌漫,人影晃動,異常熱鬧。盡管爆竹聲響徹耳際,祠堂的大廳內(nèi)卻沒有人聲的喧鬧,大家始終保持表情肅然,惟恐有所失禮,若惱了祖宗,壞了一年的好風(fēng)景。
祖先神靈是否真能保佑平安,庇護后人,這沒有定論。但有一年,村里的阿根子因喝了早酒,紅著臉去祠堂祭拜,行為極為不雅,那一年連遭厄運,不但房屋失火,還摔折了胳膊。后來村人都傳這是對先祖不敬惹了禍,才遭到報應(yīng)。聽到這則傳聞,我不以為然。但我對祭祠活動本身,卻開始有了謹(jǐn)慎的態(tài)度。
真正對正月祭祖的認(rèn)識,該是我親身參與之后。切身走近神臺,靠近神象,從村人參拜的姿態(tài)和肅穆的面容,我讀到的是人們對祖先的思念和敬意。經(jīng)過歲月的磨礪,我逐漸懂得了這種神圣生命交流儀式的厚重內(nèi)涵,看似荒唐的舉止,卻是村人一份樸實的道德信仰,一種內(nèi)心情感的詩意表達。我深深地被祭祖的爺爺打動,甚至沉浸在這種無言的儀式里,不能自己。
祭祖活動的本身并不復(fù)雜,但蘊涵在儀式里的內(nèi)容,卻充滿了力量,它能夠震撼我們的心靈。
拜年
春節(jié)里,拜年是孩童最向往的事情了。這當(dāng)然跟壓歲錢有關(guān)。我也一樣。吃年飯的當(dāng)兒,我在心里就開始期待著大年初一的到來。初一凌晨,被母親從床上喚醒后的頭一件事,就是跑到爺爺跟前,耕身給爺爺拜年,把早就背熟的祝詞甜甜地說出來。爺爺則滿臉燦爛地從兜里掏出一個大紅包,塞進我的口袋,然后說些勉勵學(xué)習(xí)進步之類的話。接下來,我再跑到幾個叔屋里,把拜年的程序逐一重復(fù),最后連父母也不“放過”。當(dāng)然,到手的“戰(zhàn)利品”我并沒有直接處置的份,最后全要交給母親。母親則把這些屬于我的壓歲錢存進銀行,然后把一個紅存折交由我自己保管。我把存折小心翼翼地放進自己那個小木箱的底部,認(rèn)真瑣好,仿佛是一筆莫大的財富。
有關(guān)拜年的喜悅,也不僅全因了壓歲錢。我也喜歡跟在大人后面,沿著泥濘的村路一家一家鄉(xiāng)鄰親友走動,附和著大人說些“恭喜發(fā)財,萬事大吉”之類的話。這種感覺很微妙,從踏進主人家的大門,到接過主人散發(fā)的香煙走出門檻,仿佛一瞬間自己長大了很多。特別是接過主人的香煙,我甚至可以偶爾點一支,裝模作樣地抽幾口。這個時候,父親會側(cè)過頭皺著眉頭瞪我一眼,貌似責(zé)備,卻沒有太多的嚴(yán)厲。
男人出門拜年,女人在家招呼客人,是山村的規(guī)矩。但爺爺除外。全村只有爺爺獨享“長者公”的殊遇,只管端坐在家,安然接受村人的禮拜。別家的男人,大都在祠堂祭過祖先之后,也要第一個來到我家中,先給爺爺拜了年,再去往別家。這是一種禮儀之舉,也是為了圖個吉利。在村人眼里,“長者公”德高望重,是很有福氣的。
山村很小,轉(zhuǎn)個圈只需半天時間。大年初一鄉(xiāng)鄰間的禮儀走動,很快就結(jié)束了。接下來,便是親友間的來往。親友之間,拜年是不能走過場的,這很不近人情,會惹人恥笑。親戚之間拜年,需根據(jù)主人家的具體情況,準(zhǔn)備好一份適當(dāng)?shù)亩Y物,譬如主人家有老人上了花甲的,就要買些滋補品,有年幼孩童在家的,定要用紅紙包好壓歲錢,而老雞豬肉這些,則是必備的。去到主人的家里,必須留下來吃飯。飯前這段時間,大家圍坐一桌,男主人陪客人烤木碳火,吃花生糖果,喝濃茶,熱火朝天地談笑聊天,女主人則下到廚房做飯炒菜。主人這個時候是絕對的慷慨,一定要把家里最珍貴的吃食拿出來款待客人,散發(fā)的香煙也是家里最好的。這不僅是圖個高興,更是給自己掙個臉面。一年來的收成利潤,家底的厚薄,全體現(xiàn)在這些招待的物品上。親友鄉(xiāng)鄰間,拜完年圍坐一起,看似喝茶吃果子,卻暗藏玄機。大家都在暗自較勁,尋思著東家養(yǎng)豬賺了錢,西家種地賠了本,一個個內(nèi)心里開始醞釀新年的理財計劃。
雖然內(nèi)心里鉚著勁,但厚實的村人終是藏不住心事,飯桌上幾大碗水酒喝完,壓在肚子的那些事兒就如開鍋的沸水,全都翻騰了出來。大家敞開了心扉,該說的,不該說的,乘著酒性都抖落了透。平日里埋在心里的秘密,譬如三狗子家養(yǎng)豬的竅門,二娃家種瓜的道兒,水根子家放羊的經(jīng)驗,全都擺上了桌面,大家談得舒心,喝得痛快。不僅如此,平日里有些結(jié)怨的友鄰,此時也攤開了心田,把憋在心底的話全吐了出來,彼此之間遺存的猜忌和怨恨登時煙消云散。
時光如梭,這些年回山村過年,村人拜年的情景卻發(fā)生了很大的改變。一般人家的長輩人正月里已經(jīng)不再出來拋頭露面了,走親訪友的都是些后輩人,不少人還是開著小轎車來。小伙子小姑娘們,一個個穿著時髦的衣裳,滿面紅光,從口袋里掏出來的,都是上好的香煙,言談的內(nèi)容,也絕少停留在種地插秧的話題上,聊侃的全是南方大都市的話題。唯一不變的是,那些開著轎車的小年青,大年初一還依舊第一個到我的家里來,給享有“長者公”身份的爺爺拜年。
時代在改變,人們的思想也在變化,小山村的生活也同樣受到深刻的影響,但屬于山村的那份質(zhì)樸,該會一直流淌在后輩人的血液里。就象那些開著轎車回家過年的人,仍不會忘記,大年的初一,第一個禮拜的人,是那個端坐在廳堂的“長者公”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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